钱江晚报·小时新闻记者 张瑾华

南北朝时的北魏版图。
也许你读过一本叫《草原帝国》的书,勒内·格鲁塞创作的《草原帝国(上下)》一书,史事上起新石器时代,草原文化的黎明期,下迄公元18世纪晚期蒙古诸汗国。作者对草原各地各国的政治、经济、社会、文化、民族复杂、政治纷乱、朝代更迭和关系错综的历史,加工钻研,清理精到,牵出一条中亚史的线索和脉络,披荆斩棘,独辟蹊径,开创格局。格鲁塞是启蒙者,是开路人。
书中的“草原帝国”,范围除大中亚外,还包罗了波兰以东的东欧诸国,即东欧草原、俄罗斯草原、西亚草原、中亚草原和北亚草原。还有草原近邻的许多高原山地。西起多瑙河,东达贝加尔湖,北起西伯利亚,南到巴基斯坦的广大地区。据说,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主编的《中亚文明史》(六卷本)包罗的地区,正是格鲁塞《草原帝国》的范围,可以窥见格鲁塞这部著作影响的一个侧面。
今天我们又看到了一本书,也叫《草原帝国》,但本书讲的却是中国历史上拓跋魏王朝的兴衰。
《草原帝国——拓跋魏王朝之兴衰》今年7月刚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,本书从拓跋鲜卑的“祖宗之庙”嘎仙洞开始,讲述了拓跋魏王朝几百年间的兴衰沉浮,特别是孝文帝的汉化改革及其深远影响,并呈现了几位推动这一历史进程的人物的富有传奇色彩的面貌。此外,作为国际著名地理学家,作者不时从地理学的角度出发,分析水热、地势条件对北魏迁移、扩张、迁都之影响,使这一段历史展现出了更丰富的面向。
“在中国历史上,少数民族曾多次建立政权,有些且甚为强大。它们皆崛起于北方,也就是草原地带;运用活动性较强的骑兵,击败走向衰落的汉族王朝,或长期和中原传统王朝对抗,不断地犯边或侵扰,掠夺人口和物资。像匈奴、鲜卑、柔然、突厥、契丹、女真和蒙古,皆可称为草原帝国。”
这是本书语境中对“草原帝国”的定位。
作者又说,其中最原始野蛮、兴衰过程曲折、汉化非常彻底,而又最不受人注意和了解的,就是拓跋鲜卑族建立的北魏,或称拓跋魏、后魏或元魏。它的全盛时期,疆域和中国的草原地带最相符合,可称为典型的草原帝国。
这个中国历史上有点神秘的,持续了161年的王朝,正向我们走来。

北魏墓葬壁画。
【刀光剑影,英雄美女,拓跋家的步步惊心】
如果你对金庸武侠小说里的那个姑苏慕容氏感兴趣,或者曾感喟过慕容复执着苍凉注定失败的复国大梦,你可以打开这本书,进一步看看拓跋氏的崛起和没落。
在历史教科书中读到的开国君主拓跋珪,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?
原来,著名的淝水之战,谢安的谢家子弟们不仅摧毁了在北方庞大的前秦帝国,也使原已并入前秦版图的拓跋鲜卑部族,得到了复国的机会。
而拓跋珪登上北方政治舞台时,只有15岁,一个真正的北方少年。“自古英雄出少年”这句话用在他身上,可谓相当妥帖。他登基后窥伺中原。也许下一步,便是逐鹿中原?
但这位英才雄主于天赐六年(409年)冬十月突然死了,年仅39岁。《魏书》中说他因吃寒食得病,其实他是被儿子所弑。
弑父的儿子,却跟拓跋珪当年的一起“英雄难过美人关”有关。
当年,拓跋珪避难于贺兰部时,曾强纳美女为妻,美人本是献明贺太后之妹,已有丈夫,拓跋珪一时上了头,非要得美人而后快,于是杀了美人的丈夫强娶。两人生了一个儿子名拓跋绍,从小凶蛮无赖,很不成器,当父亲的愤怒于儿子的不成材,曾将其子倒悬井中,吊到垂死才释放,父子俩就这样结了梁子。拓跋珪又迁怒儿子他妈教子无方,把她囚禁起来,说要杀她,结果,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。母亲情急中派亲信给儿子捎了信,问,你要怎样来救我,结果这“逆子”一不作二不休,16岁的拓跋绍干脆把亲父给杀了。
而迁都洛阳这件事,也使另一个皇帝孝文帝拓跋宏青史留名。
《洛阳伽蓝记》这本著名的古书中所描绘的繁华的洛阳城,正是拓跋魏的都城。
当时洛阳城中,皇族的生活非常豪奢,而且外国人很多,侨居的超过一万户。相较现在的洛阳城,这个“一万户”的数字,有点难以想象。“商胡贩客,日奔塞下”,而且,“天下难得之货,咸悉在焉。”那时候老百姓的生活,也还是过得不错的。
但是盛极而衰,跟唐玄宗的天宝年间相似,孝文帝之后,北魏政权开始腐化了,贪官多了。舒适繁荣的都城生活,使原先的游牧部族丧失了强悍好战的性格,盛极一时的草原帝国,也露出了败相。
历史,总是以惊人的相似。此后草原王朝入主中原后,一再重复着“由简入奢”后的重重危机,直至败相显露,不堪一击。
读历史,好看处,便在这些人性的弱点无法克服之时,以及后果的显现。
在这样的草原帝国里,女人的命运同样沉浮不定。早些时候,太子的生母必须赐死,怕的是外戚掌权。但女人掌权的事依然难以避免,前有冯太皇太后,后有灵太后。这位灵太后本名胡充华,是一位汉人,差点因为“帝生母”而被赐死,结果却幸运地当上了皇太后。
胡太后几度“垂帘听政”的骚操作,也将王朝推向了末日黄昏。这个意义上,后来的慈禧太后就有点像这位胡太后。
这位胡充华的宫斗故事,有点像武则天了。若拍成历史剧,同样是“步步惊心”。
威赫一时的草原帝国,终因东西魏分裂而告灭亡。
打开一本书,刀光剑影,英雄美女,人性的高大与渺小,一样也不会少。

乐清柳市镇四板桥村陈正祥故居门台。陈尚云 摄
【浙江人陈正祥:中国地理学界第一人】
《草原帝国——拓跋魏王朝之兴衰》的作者陈正祥,被称为“中国地理学界第一人”。去年,是他一百周年诞辰。
“陈正祥的研究是被忽略、被遗忘的宝藏,我真的希望有更多人能知道,能珍惜,还能将之吸收并融入我们的中国历史知识系统中。”有评论家如是说。
有评论家说,陈正祥对于中国文化有很深的造诣,虽然是地理学家,但陈述中国历史却如行云流水,蕴含深情;在地理学语言上流露出文化艺术韵味,从高深学术中让人获得深入浅出的知识,足见其学识渊博、写作功底深厚。
让我们来认识一下这位浙江老乡陈正祥(1920—2003)。
陈正祥先生祖籍浙江海宁,于1920年6月24日出生在乐清象阳四板桥村(今属柳市镇),先后就读于温州第一中学、杭州省立高中。他一直热爱乡土、热爱地理。
他是国际著名地理学家、生态学家。1942年,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地理系。1945年之后,留学澳大利亚、日本、英国等国,获地理学博士学位。陈正祥虽多年远离故乡,但始终心系祖国,密切关注着祖国建设。1984年,阔别祖国40年后,陈正祥应邀,率团回国考察,受到热情接待。
据报道,2002年3月23日,82岁的陈正祥携夫人回到阔别了55年的家乡乐清,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回乡。
陈正祥教授研究广泛,著述丰富。据统计,1932—1992年间,他中、英、德、日等4种文字的著述共计624种,其中专著和专刊256种、论文368篇,这在国际地理学界绝无仅有,其早期关于祖国西南、西北、海南岛等地的著作,至今仍是研究这些地区的宝贵历史文献。国际地理联合会前会长卡尔·特罗尔(Carl Troll)称其为“中国地理学界第一人”,并推崇其为“东方的亚历山大·冯·洪堡”。
具有国际学术权威性的《大英百科全书》,过去一向请外国著名学者撰写中国部分的条目,但在最新出版的《大英百科全书》的中国部分的条目,却破例特邀陈正祥执笔。陈正祥还主持亚洲和西南太平洋地区的调查和有关著作的编审工作,并协助完成五大卷的《农业世界地图》,被公认为是学术界的鸿篇巨著。
在陈正祥书写的魏历史中,作为汉人的冯太后也是整个南北朝最能干的太后,她先后统治了北魏24年。陈正祥评价她“比起后辈武则天来,要高明多了”。
可事实是北魏史有些冷。不论孝文帝还是冯太后,竟无人能给他们写出半部合格的传记。陈正祥生前就说,这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史界的悲哀。
陈正祥发现隋唐两代的许多规章制度,包括土地政策及户籍,都起源于北魏的“均田制“和”二长制”,于是从大唐帝国的历史一路摸进了魏的门里追踪起来。
“我读过郦道元的《水经注》和杨衒之的《洛阳伽蓝记》,这两部书都有很高的学术价值,著者皆为北魏后期人,反映了北朝文化的灿烂”,陈正祥曾说,孝文帝元宏坚持彻底汉化,把国都搬到洛阳,主要是受到冯太皇太后的影响,要他作真正的中原之主。
已经汉化得文质彬彬的孝文帝,是在亲征南朝的途中因战事胶着,劳累而死的。
在《草原帝国》这本书中,我们看到了陈正祥对孝文帝和冯太皇太后的着墨颇多,史家笔法虽客观冷静,文字也却也能感受出隐隐的赞许之意,一点不比第一代皇帝拓跋珪少。
或许有这位英才的冯太皇太后的因素,促使“中国地理学界第一人”写下了一本草原帝国北魏的书。
这位浙江老乡虽已仙去,却留下了一部《草原帝国》,这也是他赠给世人的一份宝贵的文化遗产。

这是格鲁塞写的《草原帝国》。
【抢先读】
《草原帝国》书摘
道武帝拓跋珪的登场
拓跋珪是拓跋鲜卑第一个真正的皇帝,死后谥号太祖道武帝。他登上政治舞台,使草原帝国的发展进入另一阶段。但他也备尝险阻艰辛,才完成卓越的事业。
他是拓跋什翼犍的孙子,诞生于什翼犍建国三十四年(371),他的父亲是什翼犍的嫡长子实。当代国叛将长孙斤谋弑什翼犍时,“世子实格之,伤胁;遂执斤,杀之”。拓跋实救了父亲的命,本人却因伤死亡。他娶东部大人贺野干(贺兰部大人)之女为妻,有遗腹子。“甲戌,生男,代王什翼犍为之赦境内,名曰涉圭。”什翼犍很喜欢这个孙子。
在此之前所有的拓跋鲜卑统治者中,以什翼犍的性格比较宽厚;这可能和他长期在中原做质,接受了较多汉文化的熏陶有关。有一次他讨伐“西部叛者,流矢中目;既而获射者,群臣欲脔割之”。他说:“彼各为其主斗耳。何罪?”就把射伤他眼睛的敌人释放了。但他在位时,中原前秦苻坚的声威正盛,使他没有大作为;所幸代国比较僻远,没有彻底给前秦灭掉。较早在建国十四年(351),他还雄心勃勃地说:“石胡衰灭,冉闵肆祸(石勒所建的后赵在350年为冉魏所篡),中州纷梗,莫有匡救。吾将亲率六军,廓定四海。”他属下诸部大人认为太冒险,力加劝阻,只得放弃这个念头,而转向北方发展。《魏书》卷一《序纪》有如下的记载:“(建国)二十六年(363)冬十月,帝讨高车,大破之,获万口,马牛羊百余万头……二十七年(364)春,车驾还云中。冬十一月,讨没歌部,破之,获牛马羊数百万头……三十年(367)冬十月,帝征卫辰……卫辰与宗族西走,收其部落而还,俘获生口及马牛羊数十万头……三十三年(370)冬十一月,征高车,大破之。”关于俘虏牲畜的数量,难免有所夸张。但北征持续成功的声威,对日后草原帝国的建立有好影响。
建国三十七年(374),什翼犍再讨卫辰,卫辰南走,求救于苻坚,两年后苻坚派大军击代,侵逼代国南境,什翼犍无力抵抗,不得已逃奔阴山以北,而当地的高车等部族又尽叛,处境狼狈不堪。拓跋珪母子跟随逃难,几乎性命不保。这是拓跋鲜卑空前的失败。同年底什翼犍便死了,时年57岁,这时拓跋珪仅6岁,赖其母机智,被送到舅氏贺兰部避难。
《魏书·序纪》:“三十九年(376),苻坚遣其大司马苻洛率众二十万及朱彤、张蚝、邓羌等诸道来寇,侵逼南境。冬十一月,白部、独孤部御之,败绩。南部大人刘库仁走云中。帝复遣库仁率骑十万逆战于石子岭,王师不利。帝时不豫,群臣莫可任者,乃率国人避于阴山之北。高车杂种尽叛,四面寇抄,不得刍牧。复度漠南。坚军稍退,乃还。十二月,至云中,旬有二日,帝崩,时年五十七岁。”
著名的不寻常的淝水之战,使北方庞大的前秦帝国顷刻瓦解,原已并入前秦版图的拓跋鲜卑部族,因此得到了复国的机会。公元385年,拓跋珪从曾祖纥罗(力微的曾孙,封上谷公)与其弟建及诸部大人共请贺讷拥立拓跋珪为王。翌年春正月,戊申,拓跋珪大会群臣于牛川,即代王位,改元登国。
《魏书·太祖纪》:“登国元年(386)春正月戊申,帝即代王位,郊天,建元,大会于牛川。复以长孙嵩为南部大人,以叔孙普洛为北部大人。班爵叙勋,各有差。二月,幸定襄之盛乐。息众课农……夏四月,改称魏王。”他把国号改称魏,表示不再受晋朝的封号。他用张衮为长史,许谦为右司马,政治指导者仍属汉族士人。
这一年拓跋珪15岁,北方的政治舞台非常热闹,前燕宗室慕容垂重建燕国,称为后燕,定都中山(编者注:今河北省定州市,下同),年号建兴;姚苌称帝于长安,是为后秦,年号建初;吕光在河西走廊建立后凉,定都姑臧,年号太安;苻登自立于陇东,年号太初。拓跋部因为自身刚刚恢复独立,又鉴于中原的形势,先行退回到土默川,使人民得以休养生息,稳定内部,收服邻近部族,然后发动向中原的进攻。
拓跋珪可能在少年时就英勇善战,但《魏书》和《资治通鉴》所载的下列几次战役,似乎应属他人指挥,只是借用魏王珪的名分而已。
公元387年六月,帝亲征刘显(此人系前一年三月从善无南走马邑)于马邑南,追至弥泽,大破之。显南奔慕容永,尽收其部落。
公元388年,魏王珪破库莫奚于弱落水南。秋七月,库莫奚复袭魏营,珪又破之。库莫奚者,本属宇文部,与契丹同类而异种;其先皆为燕王皝所破,徙居松漠之间。
公元389年,春正月甲寅,魏王珪袭高车,破之。二月癸巳,魏王珪击吐突邻部于女水,大破之,尽徙其部落而还。
公元390年,春三月甲申,帝西征,次鹿浑海,袭高车袁纥部,大破之,虏获生口、马牛羊二十余万。夏四月丙寅,魏王珪会燕赵王贺麟于意辛山,击贺兰、纥突邻、纥奚三部。破之,纥突邻、纥奚皆降于魏。刘卫辰遣子直力鞮攻贺兰部,贺讷困急,请降于魏。丙子,魏王珪引兵救之,直力鞮退,珪徙讷部落,处之东境。
公元391年,魏王珪攻击高车、柔然等部,悉皆服从,独柔然不事魏(前当苻坚灭亡代国时,柔然归附于刘卫辰)。珪引兵击之,柔然举部遁走。珪追击,大破之,虏其半部。刘卫辰遣子直力鞮帅众八九万攻魏南部,十一月己卯,魏王珪引兵五六千人拒之,壬午,大破直力鞮于铁岐山南,直力鞮单骑走,乘胜追之。戊子,自五原金津南济河,径入卫辰国,卫辰部落骇乱。辛卯,珪直抵其所居悦跋城,卫辰父子出走。壬辰,分遣诸将轻骑追之,将军伊谓擒直力鞮于木根山,卫辰为其部下所杀。十二月,珪军于盐池,诛卫辰宗党五千余人,皆投尸于河。自河以南诸部悉降,获马三十余万匹,牛羊四百余万头,国用由是遂饶。
对付南边的后燕和西燕(都并州),拓跋珪利用两国之间的矛盾,先同比较强大的后燕修好,牵制西燕的侵犯;后来又和西燕联盟,遏制后燕的扩张,从而保障了南边的安全。迅速强大起来的北魏,却对后燕构成了威胁。公元394年后燕灭西燕,占领了并州。第二年,慕容垂乘胜派太子宝率八万大军攻魏。拓跋珪为保存实力,迁徙部落牲畜渡河远避。慕容宝军到五原,掳获了大批粮食,却碰不到魏军的主力。就在这个时候,传来了慕容垂病死的谣言;这谣言很可能是拓跋珪散播的,动摇了后燕的军心。慕容宝急于回去承继帝位,于是下令撤兵。拓跋珪率领精骑渡河急追,到达参合陂时,连夜包围了燕军的营地;燕军毫无准备,又急于东归,士无斗志,在北魏军的袭击下,全军覆没。慕容宝单骑逃脱,其他散走的不过数千人。拓跋珪把被俘的四五万燕军全部坑杀。这一仗的结果,改变了北魏和后燕军力的对比。
参合陂即今岱海,西汉曾称盐泽;在山西省北边,长城以外。湖泊周围有广宽平原,形成小盆地,附近有温泉。在平城西北约70公里,参合县城东北24公里。当时的凉城郡治所,便在此湖北岸。从西南流注此湖的河川,名为沃水,其上游南岸有沃阳县县城。因为在游牧部落的争夺战斗中,其战略地位重要,故《资治通鉴》和《魏书》等史籍,不断出现参合陂之名。
《资治通鉴》卷一〇八:
燕军至参合陂,有大风,黑气如堤(沙暴),自军后来……魏军晨夜兼行,乙酉暮,至参合陂西。燕军在陂东,营于蟠羊山南水上。魏王珪夜部分诸将,掩覆燕军……日出,魏军登山,下临燕营,燕军将东引,顾见之,士卒大惊扰乱。珪纵兵击之,燕兵走赴水,人马相腾蹑,压溺死者以万数。略阳公遵以兵邀其前,燕兵四五万人,一时放仗敛手就禽……太子宝等皆单骑仅免。杀燕右仆射陈留悼王绍,生禽鲁阳王倭奴、桂林王道成、济阴公尹国等文武将吏数千人,兵甲粮货以巨万计。
拓跋珪尽坑降卒,十二月还云中盛乐。
后燕太子慕容宝不甘心于参合之败,要求其父慕容垂再次袭击拓跋魏。于是在公元396年春天,燕兵又大举攻魏,直陷平城……“垂之过参合陂也,见积骸如山,为之设祭,军士皆恸哭,声震山谷。垂惭愤呕血,由是发疾。”垂老的慕容垂未能找到决战的机会,因病重引兵而还,死于上谷的沮阳,年71岁。
拓跋珪乘慕容垂之死、后燕内部混乱的机会,大举伐燕,魏军40余万分道而出,首先占领了并州,又率大军东出井陉,和后燕军连年大战。公元397和398年,接连攻破后燕的信都、国都中山和邺等重要城市,黄河以北诸州郡全为魏有。拓跋鲜卑后来居上,终于也进入了中原。
就在396年秋天,拓跋珪称帝,改元皇始,并于两年后定都平城,开始营建宫室。在此以前,拓跋鲜卑并无固定的都城。《魏书·太祖纪》皇始元年(396):
秋七月,左司马许谦上书劝进尊号,帝始建天子旌旗,出入警跸,于是改元。八月庚寅,治兵于东郊。己亥,大举讨慕容宝,帝亲勒六军四十余万,南出马邑,逾于句注,旌旗骆驿二千余里,鼓行而前,民屋皆震。别诏将军封真等三军,从东道出袭幽州,围蓟。九月戊午,次阳曲,乘西山,临观晋阳,命诸将引骑围胁……冬十月乙酉,车驾出井陉,使冠军将军王建、左军将军李栗五万骑先驱启行。十有一月庚子朔,帝至真定。自常山以东,守宰或捐城奔窜,或稽颡军门,唯中山、邺、信都三城不下。别诏征东大将军东平公仪五万骑南攻邺,冠军将军王建、左军将军李栗等攻信都;军之所行,不得伤民桑枣。
这说明桑树和枣树,在那时候的华北很普遍,也很重要。道武帝拓跋珪每战必胜,迅速将帝国的版图推广到中原,除了他的勇敢善战外,主要是运用战利品“班赐群臣将士各有差”的办法,这大大鼓励了将士对打仗的兴趣,使得属下诸部大人及士卒明白战争中掳掠的利益,要比游牧大得多。人人愿意听命打仗,很少发生叛逃的事。
随着军事力量的增长和征服地区的扩大,拓跋鲜卑的社会经济结构也逐渐发生了深刻的变化。它从一个原始野蛮的游牧部族,转而走向定居的农耕生活。它的人口本来就少,进入中原后必然变为少数民族;他们要面对华北地区的传统生产方式,要加紧接纳汉文化。因为直到此时,他们的文化水平仍远落汉人之后。在拓跋珪以前,拓跋鲜卑基本上保持着单一的游牧经济,畜牧业相当发达。燕凤出使前秦时,苻坚曾询问代国人马多少;燕凤答以“控弦之士数十万,马百万匹……云中川(今山西省忻州北)自东山至西河二百里,北山至南山百有余里,每岁孟秋,马常大集,略为满川”。经常漫山遍野都是骏马。其后尔朱荣家的牲畜要用山谷作单位来计量,也可以说明这点。
愈到后来,领土愈向南扩充,农耕在经济生产中的地位愈见重要。连拓跋鲜卑的贵族,也逐渐转变成为地主,除局部地区外,畜牧业已下降为次要地位。天兴元年(398),北魏攻陷邺城之后,强迫后燕境内的民吏和徒何、高丽杂夷36万,百工伎巧10万余口迁往代北。此等北迁的“新民”,计口授田,并由政府供给耕牛。他们独立经营所分得的土地,接受政府严格管制。《魏书·贺讷传》说拓跋珪正式下令:“离散诸部,分土定居,不听迁徙。”部落大人也被当作普通民户看待,导致许多保守贵族的不满。这就不再像是游牧部族了。
道武帝又制定京邑,东到代郡,西达善无,南及阴馆,北尽参合,作为“畿内”之地。其外分四方四维,名义上虽按照传统的部落组织形式,设置八部帅从事管辖,但方、维的帅,却是皇帝所委派的地方官,性质和原来的部落大人不同。他们的主要任务是监督和劝课农耕,以收成的多寡来考核其业绩。公元400年,道武帝亲耕籍田,为百姓做表率。游牧霸主要行农区皇帝的礼仪,充分证明了牧农重要性的消长。一个犯死罪的贵族和跋(曾任邺城行台尚书)在临刑前,拓跋珪特地让其诸弟去诀别,他吩咐诸弟说:“灅北(指桑干河以北)地瘠,可居水南,就耕良田,广为产业。”(《魏书·和跋传》)因为他知道农耕的利润远比畜牧优厚。
当拓跋鲜卑侵占漠南代北时,汉民族的生计甚为艰难悲惨。赋税重,劳役多。现在统治区扩大了,而主要皆为汉人居住地。必须用汉人来帮助统治,依赖汉族坞堡主建立基层统治网,吸收大批汉族官僚和士族到中央政府做官。拓跋珪在占领并州后,便着手建台省,置百官,封公侯将军;中央官尚书郎以下和地方官刺史太守以下,一般都任用儒生。天赐三年(406)下令诸州置三刺史,其中一人为拓跋氏宗室,其余二人为非宗室的鲜卑人或汉人。郡县也置三太守和三令长。拓跋珪开始注意招纳汉族士人,凡诣军门的都引见;只要稍有才干,都会得到叙用。例如张衮和崔玄伯,皆成为他的得力顾问。清河崔家是北方的高门士族,崔玄伯的祖、父先后出仕后赵和前燕,他本人也曾在苻坚及慕容垂手下做过官。拓跋珪击败慕容宝时,崔玄伯被俘,拓跋珪召见他谈话,非常投机,便委以重任。而他的儿子崔浩,后来对北魏王朝的影响就更大了。
公元397年,拓跋珪攻下后燕国都中山,燕公卿、尚书、将吏、士卒降者二万余人。珪入城,得燕玺、图书、府库、珍宝以万数,班赏群臣将士有差。这是中原经过长期大乱残存的最大一批文物遗产。
公元398年底,拓跋珪命尚书吏部郎邓渊立官制,仪曹郎清河董谧制礼仪,三公郎王德定律令,太史令晁崇考天象,吏部尚书崔宏总而裁之,以为永式。这些汉族士人皆来自中原,拓跋魏明显地要模拟曹魏,加紧蜕变,除征战掠夺外,政治上要吸取汉族文化,以改革野蛮的面貌。
《资治通鉴》卷一一一晋安帝隆安三年(399):
珪分尚书三十六曹及外署,凡置三百六十曹,令八部大夫主之,吏部尚书崔宏通署三十六曹,如令、仆统事。置五经博士,增国子太学生员合三千人。珪问博士李先曰:“天下何物最善,可以益人神智?”对曰:“莫若书籍。”珪曰:“书籍凡有几何,如何可集?”对曰:“自书契以来,世有滋益,以至于今,不可胜计。苟人主所好,何忧不集。”珪从之,命郡县大索书籍,悉送平城。
拓跋魏的采取汉化政策,此时已露出端倪。
到了公元四五世纪之交,亦即400年左右,拓跋魏以国都平城为中心,循山西高原南下,逐步侵略后燕,占领它的国都中山。于是东到上谷军都关,西到山陕中间的黄河,南到中山隘门塞,北到阴山,构成草原帝国的稳固发展基地,被视为近畿部分,直到524年六镇叛乱,百余年间没有任何敌对势力触及此一地区。从此它的疆域持续扩大,直到统一整个黄河流域。拓跋珪不失为草原帝国的缔造者。公元398年,“魏王珪命有司正封畿,标道里,平权衡,审度量;遣使循行郡国,举奏守宰不法者,亲考察黜陟之”(《资治通鉴》)。
经过道武帝拓跋珪的努力经营,北魏在中原地区的统治逐渐稳固,而代北地区的农业生产也有了显著的发展。若干鲜卑贵族,已放弃原先的畜牧业,转而热衷于广占土地发展农耕。并且在人口持续增加的情况下,必须振兴农业才可解决粮食问题,特别是平城附近京畿地区的粮食供应。
呼和浩特市东南美岱村宝贝染山沟中所发现的北魏墓葬,可能便是4世纪末拓跋珪建立魏国前后不久的遗迹。其中一个坟墓出土了“皇帝与河内太守铜虎符”,可以证明这是拓跋鲜卑贵族的墓葬。前述几处拓跋鲜卑早期墓葬的特点,在这里已经极少见了:不仅殉牲没有了,弓、镞的随葬也不见了,骨角器全没有了。此处墓葬最突出的随葬品,为当时汉族墓葬中常见的大量细泥陶器。这表示他们已经定居,在他们的经济生活中,农耕开始占了优势。前边设置墓道的砖室墓,附有铁环的木棺,一些铜制用具如灯台及鎏金饰品,漆耳环、斗勺、漆鞘长型铁刀以及较多的货币随葬品等,都已经同当时汉族上层社会人士的墓葬没有太大区别。
虽然定都平城,并且营宫室、建宗庙、立社稷,拓跋珪还是不断在巡行、狩猎,这和游牧生活的积习有关;同时所辖部族,也真的需要监视。他窥伺中原,一度想定都邺城。《魏书·太祖纪》载天兴元年(398)春正月“帝至邺,巡登台榭,遍览宫城,将有定都之意。乃置行台……车驾将北还,发卒万人治直道,自望都铁关凿恒岭至代五百余里”。但当年秋七月迁都平城,天兴四年(401)夏四月罢邺城行台。五月在平城起紫极殿、玄武楼、凉风观、石池、鹿苑台,大概已经打消了迁都邺城的计划。
天赐六年(409)冬十月,拓跋珪突然死了,年39岁。《魏书》说他因吃寒食散得病,实际则为儿子所弑。《魏书》记载他出生于公元371年,祖父什翼犍死时他才6岁,登国元年继代王位时他15岁,皇始元年称帝时25岁;在此之前,曾说他在登国七年(392)做了父亲(皇子拓跋嗣出生),当时他只有21岁。
拓跋珪的早死,有点自作自受,或佛家所谓报应。拓跋珪的父亲拓跋实,是昭成帝什翼犍的嫡子,先昭成而死,追谥献明皇帝。当拓跋珪避难于贺兰部时,看到献明贺太后之妹长相漂亮,虽分属姨母,也要转坏念头。面告贺太后要纳其妹,贺太后不许,回答说:“不可,是过美,必有不善;且已有夫,不可夺也。”但草原牧骑野蛮残忍的习性难改,拓跋珪暗中使人杀了美女的丈夫,强纳美女为妻,结果生了清河王拓跋绍。绍凶狠无赖,好逛游里巷,劫掠行人以为乐。拓跋珪愤怒,曾将其子倒悬井中,吊至垂死才释放。拓跋珪又责备贺夫人,把她囚禁,说要杀她。只因天色快黑了,没及时执行。贺夫人秘密遣人向儿子告急:“汝何以救我?”左右以珪残忍,人人危惧。16岁的拓跋绍,连夜和帐下及宦官、宫人通谋,逾垣入宫。到了天安殿,“左右呼曰:贼至!”拓跋珪惊起,求弓刀不获,遂被弒。太子拓跋嗣杀绍继帝位,是为明元帝。永兴二年(410),上其父拓跋珪谥曰宣武皇帝,庙号烈祖;泰常五年(420),改谥道武皇帝。
孝文帝时代的改革
改革需要特定的环境条件,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。又因环境条件是逐渐交错形成的,故多数比较彻底的改革需要颇长时间。拓跋鲜卑原为文化很落后的草原部族,南迁以后逐渐接触汉民族;因接触交流而导致融合和改变,先进提携后进,后进向先进学习。故文化落后的一方,经常会起比较大的变化。
他们从东北森林区迁移到蒙古高原南部边缘时,适逢中原汉族王朝衰乱,因而顺利地全面接替匈奴的空缺;军团的势力膨胀得很快,但文化却不可能一下子也跟着向上。进入长城以后,统治者的少数民族,陷入汪洋大海似的以农耕为主的被统治者之中,于是社会经济出现矛盾,并且愈到后来愈严重。另一方面,统治阶级本身,特别是皇帝和部族酋长之间,也出现了权力斗争。
前秦的苻坚够强大了吧,他迅速建立起一个庞大帝国,包括拓跋鲜卑部落。但因组成分子复杂,内部存在着许多矛盾,在淝水之战失败后,几乎立刻土崩瓦解。北魏王朝会不会重蹈覆辙?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,汉人所建立的传统王朝会分裂或丧亡,甚至为期颇久;但汉文化却永远存在,与天地同其不朽;它非但是先进的文化,并且根植深厚。鲜卑族不可能同化汉族,但汉文化能使他们被融合。这在拓跋魏以前以后都发生过,是中国历史和文化发展的主流。
自太武帝拓跋焘的征服高潮过后,北魏的军事力量就趋向下坡;而拓跋鲜卑本身的社会经济结构,却起了加速的变化。汉化运动虽因崔浩的被杀而遭受挫折,但从文成帝拓跋濬以后便恢复进行。因为这是正常而必然的趋势,也就是历史的潮流。拓跋鲜卑的汉化,到孝文帝集其大成。此处我采用“孝文帝时代”而避用孝文帝拓跋宏其人,因为他在位长达29年,但大部分时间实际属冯太皇太后统治,一直等到太和十四年(490)才亲政。而太和二十三年(499)他便死了,故亲政时期头尾不过10年。当然,远在孝文帝之前,拓跋鲜卑部族为适应统治上的需要,已逐步开始改革。但因所受的阻力大,进步很缓慢。直到孝文帝时才出现改革的高潮。
从力微到什翼犍的156年之间,拓跋统治者的王权虽尚未十分稳固,但基本上维持了“一系相承”的传统局面。在公元277年力微忧死之后,虽然出现过部落离散、统治不稳的情况,但为时不久;比较严重的是在前秦苻坚的强大军事压力下,拓跋部不得已逃亡到阴山以北,几乎失国。其余绝大部分时间,拓跋部落联盟诸部,皆服属于拓跋统治者。他们的统治权不但能维持下去,而且还能持续扩充军事力量。在力微时,控弦上马20万人,到猗卢时增加到40万人,再到郁律时,据说接近100万人。这些数字虽不免有所夸张,但拓跋鲜卑统治者拥有强大军力却无可置疑。后来拓跋珪赖此参加中原的角逐,拓跋焘也赖此征服整个黄河流域,结束了十六国的混乱局面。
不过各部大人仍拥有颇大的权力,重要的事件,必须征求各部大人的同意才可实行。例如《魏书·序纪》记诸部大人劝阻什翼犍冒险进兵中原:“今中州大乱,诚宜进取,如闻豪强并起,不可一举而定,若或留连,经历岁稔,恐无永逸之利,或有亏损之忧。”就是拓跋鲜卑整个统治集团,综观中原形势,衡量利害得失的结论,什翼犍也只得听从。
为了加强中央政府的力量,道武帝拓跋珪首先采取“离散诸部,分土定居”的办法。诸部大人失掉了自己的统治圈,势力才见削弱。他又一再改革官号,以遏制鲜卑贵族的权力。同时牧民任意在草原上驰骋的自由丧失了,这对其后战斗力的减退也有影响,普通的拓跋族成员,已变为被束缚在土地上的编户;他们和大批迁移到代北地区的汉人及其他少数民族混居杂处,逐渐同化。为解决日见严重的粮食供应问题,农耕受到了较多的注意,部分草地转变成为农田。这是中国东北边外草原土地利用最早的大改变。
太武帝拓跋焘太延五年(439)讨伐河西走廊北凉沮渠牧犍,接收最后一批重要的汉文化遗产,暂由太子拓跋晃监国。《魏书》说此人曾下令“有司课畿内之民,使无牛家以人牛力相贸”。接下去的一段文字,史书记载不尽相同,并且文字也不很明白。他引用《周礼》下令“任农以耕事,贡九谷”。译成白话文便是采取人力、牛力交换的办法,使土地得到充分利用。有牛之家出牛一头,为无牛之家耕田22亩;无牛之家出人,替有牛之家耘锄农田7亩作为报偿。像是一种变相的劳役地租。当时代北地区,特别是平城附近的人口大增,粮食供应已出现短缺,而平城的水热条件,并不适宜于农业,故不得不多辟耕地。
《资治通鉴》卷一二四宋文帝元嘉二十一年(444):“太子(北魏太子拓跋晃)课民稼穑,使无牛者借人牛以耕种,而为之芸田以偿之。凡耕种二十二亩而芸七亩,大略以是为率。使民各标姓名于田首以知其勤惰,禁饮酒游戏者。于是垦田大增。”这说明农耕在草原帝国经济地位的上升。
强有力而残暴的统治者之后,往往会出现比较仁厚的君主,这是武功和文治轮流交替的相应现象。细心阅读中国历史,不难看见连串类似的情况。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把武功的使用臻于极致。他的孙子文成帝拓跋濬则比较注意文治,文治经常跟在武功后面。在太安年间(455—459),文成帝觉得除了常赋之外,人民还得负担15项杂调,太繁重,应该消除。尚书毛法仁说这是军国资用,不宜一下子废除。文成帝回答:“使地利无穷,民力不竭,百姓有余,吾孰与不足。”就决心免除,于是“赋敛稍轻,民复赡矣”。这才是尚有良心的国主、文治开肇时的贤君。
在北魏初期,为适应北方人民颠沛流徙、户籍紊乱以及坞壁林立的特殊情况,政府委任一些汉族乡绅为宗主督护,通过此等宗主督护,向农民征收赋税、派征徭役和兵役。当征收租调之际,要先召集三老,把本地户口按贫富评定为九品,再把根据平均定额所规定的租赋总额按品级分摊;品级高的户摊得较多,品级低的人户摊得少些。政府规定的平均定额为每户帛二匹、絮二斤、丝一斤、粟二十石;另外再加地方征收的“调外之费”帛一匹二丈,唯每户的实际负担各品不同。此为沿袭西晋“九品相通”而来的“九品混通”的租调制。献文帝皇兴三年(469),又规定上三品户租调送缴平城,中三品送别州重要仓库,下三品送本州。这实际上便是按照“户等”所规定的不同的徭役。
《魏书·食货志》:“山东之民咸勤于征戍转运,帝深以为念。遂因民贫富,为租输三等九品之制。千里内纳粟,千里外纳米;上三品户入京师,中三品入他州要仓,下三品入本州。”
北魏所规定的租调定额,并非绝对固定,每因临时需要而任意增加。例如孝文帝延兴三年(473),就曾命令黄河以南六州每户交绢一匹,绵一斤,租三十石;同年为了储积军粮,又令各州每户交租五十石。这是很重的负担。孝文帝太和八年(484),更命令每户增交帛三匹、粟二石九斗,作为官俸。
拓跋魏政府原无俸禄,官吏都得自想办法,故贪污赇赂公行,中央官吏可以按等级分享掳掠的战利品或接受额外赏赐,地方官则只要能够上缴规定的租调,便可在管区内任意搜括,无法无天。诸州的军府镇将,几乎全是代北来的鲜卑人,他们南下的目的,原来就在于捞取财富。《魏书·公孙轨传》就说这些人往往“初来单马执鞭,返去从车百辆”。这些鲜卑高官势大权重,比州郡的官吏还凶暴得多。唯所有官吏之中,特别是汉族士人,也有真正廉洁可敬的,如中书侍郎高允便是一例。南朝同时期似乎很难找出同样的好官。《资治通鉴》卷一二八宋孝武帝大明二年(458):
时魏百官无禄,允常使诸子樵采以自给。司徒陆丽言于帝曰:“高允虽蒙宠待,而家贫,妻子不立。”帝曰:“公何不先言,今见朕用之(指拜允中书令),乃言其贫乎!”即日至允第,惟草屋数间,布被,缊袍,厨中盐菜而已。帝叹息,赐帛五百匹、粟千斛,拜长子悦为长乐太守。允固辞,不许。帝重允,常呼为令公而不名。
高允是汉文化的崇高结晶。像他这样的人多了,社会就美,国家便稳固,民族才有光彩。
直到孝文帝太和八年(484)才有俸禄之制;该年九月,魏主下诏“班禄以十月为始,季别受之”。办法是增加人民的租调,羊毛出自羊身上。《资治通鉴》卷一三六说:
魏旧制:户调帛二匹,絮二斤,丝一斤,谷二十斛;又入帛一匹二丈,委之州库,以供调外之费;所调各随土之所出。丁卯,诏曰:“置官班禄,行之尚矣;自中原丧乱,兹制中绝。朕宪章旧典,始班俸禄。户增调帛三匹,谷二斛九斗,以为官司之禄;增调外帛二匹。禄行之后,赃满一匹者死。变法改度,宜为更始,其大赦天下。”
正式颁行俸禄制度之后,官吏按季受禄;规定颁禄之后,贪赃满绢一匹(约值二百钱)的要判处死刑。接着在颁布均田令时,又规定地方官吏从刺史到县令,按官职高低分别授给公田六至十五顷,作为俸田,不得买卖,离职时移交给下一任官吏。官吏俸禄制度的颁行,颇有助于遏制贪污的风气,从而为其他重要改革的推行,创造了有利的条件。
《魏书·食货志》:“诸宰民之官,各随地给公田。刺史十五顷,太守十顷,治中别驾各八顷,县令、郡丞六顷。更代相付,卖者坐如律。”同书:“魏初至于太和,钱货无所周流,高祖始诏天下用钱焉。十九年(495),冶铸粗备,文曰‘太和五铢’,诏京师及诸州镇皆通行之。内外百官禄皆准绢给钱,绢匹为钱二百。”因为要按时发放薪金,钱币也就变成必需品了。
“魏初,民间皆不用钱。高祖太和十九年,始铸太和五铢钱,遣钱工在所鼓铸……魏尚书崔亮奏请于王屋等山采铜铸钱,从之。”(《资治通鉴》卷一四八)这说明晋豫交界的王屋山,在古代曾经产铜。
《魏书·食货志》:
太和八年(484),始准古班百官之禄,以品第各有差。先是,天下户以九品混通,户调帛二匹、絮二斤、丝一斤、粟二十石;又入帛一匹二丈,委之州库,以供调外之费。至是,户增帛三匹、粟二石九斗,以为官司之禄。后增调外帛满二匹。所调各随其土所出。其司、冀、雍、华、定、相、泰、洛、豫、怀、兖、陕、徐、青、齐、济、南豫、东兖、东徐十九州,贡绵绢及丝;幽、平、并、肆、岐、泾、荆、凉、梁、汾、秦、安、营、豳、夏、光、郢、东秦,司州万年、雁门、上谷、灵丘、广宁、平凉郡,怀州邵上郡之长平、白水县,青州北海郡之胶东县,平昌郡之东武、平昌县,高密郡之昌安、高密、夷安、黔陬县,泰州河东之蒲坂、汾阴县,东徐州东莞郡之莒、诸、东莞县,雍州冯翊郡之莲芍县,咸阳郡之宁夷县,北地郡之三原、云阳、铜官、宜君县,华州华山郡之夏阳县,徐州北济阴郡之离狐、丰县,东海郡之赣榆、襄贲县,皆以麻布充税。
这对当时北方绵、绢、丝、麻布产区的地理分布,留下了有价值的记录。
北魏统一北方前后,人民所负担的运输劳役也很重,甚至妨碍农事。关于这点,太武帝拓跋焘自己也承认。《魏书·世祖纪》:“频年屡征,有事西北,运输之役,百姓勤劳,废失农业”。同书记载孝文帝太和六年(482),北魏要和南齐战争,于是“七州之民既有征运之劳”。而翌年又诏青、齐、光、东徐四州民户每户运粮二十石送瑕丘、琅邪。而在迁都洛阳之前,每年要运输大批租调去代京。当时凡居处距离代京千里以外的人民,要自己负责把租调运送到平城。交纳粮食的时间既很集中,入库之前又需要经过各种验收手续。官府工作效率低,要耽误许多时间,交粮者只得设法行贿,力争及早办完交纳以便回家,终于造成“远近大为困弊”的局面。这也构成孝文帝迁都洛阳的原因之一。
明元帝拓跋嗣泰常六年(421)二月,“调民二十户输戎马一匹、大牛一头……(三月)乙亥,制六部民,羊满百口输戎马一匹”。太武帝拓跋焘始光二年(425)五月,诏天下十家发大牛一头,运粟塞上。始光四年(427),“赫连昌遣其弟平原公定率众二万向长安,帝闻之,乃遣就阴山伐木,大造攻具”。阴山山脉深处富有森林,古书上不断提到。
史书还多处记载官府征发民户车、牛、驴、马,以及强迫大量劳动力担任运夫的事;在这一方面,北方的人民真比南方水网地带的百姓辛苦得多,特别是南北交战的时候。《魏书·食货志》:“仍世经略江淮,于是转运中州,以实边镇,百姓疲于道路。”当时北方各个军镇之间,每每往来运粮,互相接济。薄骨律镇(今宁夏灵武市)镇将刁雍曾说,从该镇运粮去沃野镇(今内蒙古河套平原西段),路程八百里,每车载谷二十石,“百余日乃得一返,大废生民耕垦之业”。繁重的运役,甚至逼得人民自杀!《魏书·崔光传》:“东州转输,往多无还,百姓困穷,绞缢以殒。”
《魏书·食货志》:
自徐、扬内附之后,仍世经略江淮,于是转运中州,以实边镇,百姓疲于道路。乃令番戍之兵,营起屯田,又收内郡兵资与民和籴,积为边备。有司又请于水运之次,随便置仓,乃于小平、石门、白马津、漳涯、黑水、济州、陈郡、大梁凡八所,各立邸阁,每军国有须,应机漕引。自此费役微省。
北朝时代汉族人民所受灾难深重,不断的战火、异族的蹂躏,使他们流离失所,无以为生。只有从5世纪中叶到6世纪初年的60年左右,有一段承平的日子。但到了北魏末年,又是战祸连绵,农耕荒废,民不聊生。《魏书·卢昶传》:“兵革屡动,荆扬二州,屯戍不息,钟离义阳,师旅相继;兼荆蛮凶狡,王师薄伐……汝颖之地,率户从戎。河冀之境,连丁转运。又战不必胜,加之退负;死丧离旷,十室而九,细役烦徭,日月滋甚……致使通原遥畛,田芜罕耘。”
兵役一直是官府加在人民身上的一项重大负担。它在形式上虽有征发和招募的区别,实际上皆属强迫的服役。北魏初年的军兵大抵是鲜卑族人。到太武帝拓跋焘时,常有“发天下兵”“发州郡兵”的记载,开始较多地征用汉人为步兵,而由鲜卑人任骑兵,承担战斗的主力。据《宋书·柳元景传》所载,在南北战争中,刘宋所俘虏的魏兵,有不少是河内的汉族农民。孝文帝延兴三年(473),为了准备进击南朝刘宋,“州郡之民,十丁取一以充行”。迁都洛阳之后,又“选天下武勇之士十五万人为羽林、虎贲,以充宿卫”。宣武帝元恪时,为了和南朝梁国交战,景明四年(503)“发冀、定、瀛、相、并、济六州二万人;马千匹,增配寿春”。正始三年(506),他又“发定、冀、瀛、相、并、肆六州十万人以济南军”。寿春即今安徽省的寿县,南北朝时为一极重要的战略据点。
北魏征调州郡兵的数量常很大,几乎使人民难以负担。孝文帝太和二十一年(497)六月,“诏冀、定、瀛、相、济五州发卒二十万,将以南讨”。隔年,也就是他因战争劳瘁而死的那年四月,《魏书·高祖纪》还记载了“发州郡兵二十万人”,准备同南齐交战。他不知道自己没有击败南齐的可能,徒然辛苦了他统治下的人民!
孝文帝太和十年(486),拓跋宏20岁,出类拔萃的皇帝真正成熟了。就在这一年,北魏进行了一连串的汉化改革。《资治通鉴》卷一三六齐武帝永明四年(486):“春正月,癸亥朔,魏高祖朝会,始服衮冕。”二月建立三长之制。“夏四月,辛酉朔,魏始制五等公服;甲子,初以法服、御辇祀南郊。”公服是在朝廷上穿着的制服,五等即朱、紫、绯、绿、青,法服则为衮冕以见郊庙之服,道地汉文化的产物。“八月乙亥,魏给尚书五等爵已上朱衣,玉佩,大小组绶。九月辛卯,魏作明堂、辟雍……是岁,魏改中书学曰国子学。”分置州郡,凡三十八州,二十五州在黄河以南,十三州在黄河之北。北魏先置中书博士及中书学生,现在改为国子学,这是改从晋代制度。同书指出翌年春正月“丁亥朔,魏主诏定乐章,非雅者除之”。
公元487年,孝文帝太和十一年,魏国春夏大旱,特别是平城一带;加以牛疫,民馁死者多。齐州刺史韩麒麟上表:
今京师民庶,不田者多,游食之口,三分居二。自承平日久,丰穰积年,竞相矜夸,遂成侈俗。贵富之家,童妾袨服,工商之族,仆隶玉食;而农夫阙糟糠,蚕妇乏短褐。故今耕者日少,田有荒芜;谷帛罄于府库,宝货盈于市里;衣食匮于室,丽服溢于路。饥寒之本,实在于斯。愚谓凡珍异之物,皆宜禁断;吉凶之礼,备为格式;劝课农桑,严加赏罚。数年之中,必有盈赡。往年校比户贯,租赋轻少。臣所统齐州,租粟才可给俸,略无入仓;虽于民为利而不可长久,脱有戎役,或遭天灾,恐供给之方,无所取济。可减绢布,增益谷租;年丰多积,岁俭出赈。所谓私民之谷,寄积于官;官有宿积,则民无荒年矣。
“秋七月己丑,诏有司开仓赈贷,听民出关就食。遣使者造籍,分遣去留,所过给粮廪,所至三长赡养之。”这时“三长之制”刚刚建立,孝文帝就使用上了。
草原上的游击劫掠虽持续存在,包括柔然的犯边,以及公元488年遣兵击百济,为百济所败等,但在孝文帝太和前后五六十年间,北魏局势承平,才能从事政治改革,并加速汉化。《资治通鉴》卷一三六公元487年:“是时,魏久无事,府藏盈积。诏尽出御府衣服珍宝,太官杂器、太仆乘具、内库弓矢刀铃十分之八,外府衣物、缯布、丝纩,非供国用者,以其太半班赉百司,下至工商皂隶,逮于六镇边戍,畿内鳏、寡、孤、独、贫、癃,皆有差。”
临时的救济及恩赐解决不了问题。不断巡行的皇帝比较容易知道人民大众的疾苦。孝文帝年幼时,是由冯太皇太后带着走的。太皇太后极为精明,她会较早地觉察到国家所隐伏着的问题,必然有机会和亲信的大臣如李沖等人讨论,想出应付的办法,然后以孝文帝的名义颁发诏书。
他在太和元年(477),才11岁时,春正月辛亥就曾经下诏:“今牧民者,与朕共治天下也。宜简以徭役,先之劝奖,相其水陆,务尽地利,使农夫外布,桑妇内勤。若轻有征发,致夺民时,以侵擅论。民有不从长教,惰于农桑者,加以罪刑。”三月丙午又下诏:“其敕在所督课田农,有牛者加勤于常岁,无牛者倍庸于余年。一夫制治田四十亩,中男二十亩。无令人有余力,地有遗利。”因为上一年曾发生牛疫,死伤了大半。
“(二年春)二月丁亥,行幸代之汤泉。所过问民疾苦,以宫人赐贫民无妻者。”如果这些年老色衰的宫人缺乏建国初期的劳动生产习惯,叫贫民们如何养得起呢?
太和二年(478)五月下诏:
婚娉过礼,则嫁娶有失时之弊;厚葬送终,则生者有糜费之苦。圣王知其如此,故申之以礼数,约之以法禁。乃者,民渐奢尚,婚葬越轨,致贫富相高,贵贱无别。又皇族贵戚及士民之家,不惟氏族,下与非类婚偶。先帝亲发明诏,为之科禁,而百姓习常,仍不肃改。朕今宪章旧典,祗案先制,著之律令,永为定准。犯者以违制论。
同年冬十一月庚戌,他又下诏:
悬爵于朝,而有功者必縻其赏;悬刑于市,而有罪者必罹其辜。斯乃古今之成典,治道之实要。诸州刺史,牧民之官,自顷以来,遂各怠慢,纵奸纳赂,背公缘私,致令贼盗并兴,侵劫兹甚,奸宄之声屡闻朕听。朕承太平之运,属千载之期,思光洪绪,惟新庶绩;亦望蕃翰群司敷德宣惠,以助冲人,共成斯美。幸克己复礼,思愆改过,使寡昧无愧于祖宗,百姓见德于当世。有司明为条禁,称朕意焉。
“三年二月辛巳,帝、太皇太后幸代郡温泉,问民疾苦,鳏贫者以宫女妻之。己亥,还宫。”这一年(479)南朝萧道成废宋主刘准而建立齐朝,改元建元。
九年(485)八月诏:
数州灾水,饥馑荐臻,致有卖鬻男女者。天之所谴,在予一人,而百姓无辜,横罹艰毒,朕用殷忧夕惕,忘食与寝。今自太和六年(482)已来,买定、冀、幽、相四州饥民良口者,尽还所亲;虽娉为妻妾,遇之非理,情不乐者亦离之。
司马光《资治通鉴》一再说北魏历代富盛,富的是政府,人民大众并不经常普遍富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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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钱江晚报·小时新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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