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大伯叫袁汝霖,号老语,这号是村里最后一次为中老年人采号时给起的。二伯叫袁汝贞,号老本。父亲叫袁汝起,号袁老发。已故的两个大伯就用不着采号了。他们老弟兄三个,大伯个子最高。他长脸膛,宽额头,双目秀气有神,年轻时是南头的好小伙儿。
大伯小时虽然家中不算穷,但没有上私塾、学堂,而是每年冬天场光地净后,去周元方舅舅家,由舅舅教他读书识字。儿时的大伯很聪明,一学就会,那老舅舅就教得很上心,把自己学过的《四书》《五经》都教给了他。还从一开始就让他练毛笔字,他一写字就像样儿,第一张大楷字写完,又让舅舅感到这外甥天分很高,就教得更加不遗余力。四五个冬天过去,大伯就成了当时我们南街读书最多也最深的人了。当时已经是民国了,正在建立学堂,大伯不去。有的小学生问大伯这个字念什么,那个字当什么讲,都没有难住过他。
记得我十三四岁上高小的时候,一天中午我正在西房凉里吃一碗葫芦面条,边吃边看一本小人书。大伯披着褂子来了,见我看书就很高兴,说你好好念书吧,我还有一本老书,说着从腋下拿出一本线装的《书经》,老鼠还把书的一侧咬了个半圆的小豁口。我翻开一看,这是过去木板印刷的,大字套着小字,一会儿脑袋就懵了。大伯就说,这是我舅舅给我讲的最难懂的一部书,我现在眼也花了,《五方元音》字典也看不了了,只有给了你才有用。要不就被你嫂子给孩子擦屁股了。于是我就当宝贝一样把它放到我做作业的方桌抽屉里,后来我把它带到了石家庄。试想当年,大伯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,家中没有读书的氛围,即使有舅舅教着,怎么能理解夏商周三代的事情呢?真是难为了他。他能保存这部书,就是珍惜文化,注重学问,自己没读熟却不肯放弃,像把一个大谜留给了我。在他生前,我也没有读懂。我曾经问他,为什么不给你家狗头哥。他说俺狗头子不是念大书的料,又说你亲哥只上了四年小学就去当兵,也没法去读这老书了。我为此感到任重道远,后来新出版的注释本多了,读懂了,但我还一直珍藏着这部清朝年间的线装书,把它看成了我们的传家宝。老鼠咬了,却没伤着一个字,还算是完整的,或说有一种古老的残缺之美。
记忆很深的是大伯藏着一幅书法,他曾经两次取出来展开让我看,见中间是一个巨大的“鹅”字,那字好潇洒,上下两侧则是拳头大的小字。大伯指着给我念道:“龙跳天们虎卧坡,为何非爱道士我(鹅)。”又说出了作者的姓名,可惜没有记住,也没在什么书上查到过这是谁的诗。大伯去世后,曾经给狗头哥说过这幅字,他说搞“四清”时交出去烧了。我一听可惜得不得了。
大伯命运多舛,中年丧妻,乃遇了人生三大不幸之一。头一个媳妇本来壮壮的,七八年后得了治不了的病就死了,他就一人带着儿子过。后来经人介绍又娶了一个,长得很好看,当时说是我们袁家院的美人。没想到她抽大烟,娶进门来才发现也晚了。大伯就把积蓄拿出来供她抽,花完了就折卖东西。有一天,大伯去当铺当了一件衣服回来,说再当就没有过冬穿的了。这个后娶的大嫫和大伯的感情很好,十分爱惜这个新家,发誓要痛改前非,和大伯白头偕老。于是就从这天起开始戒烟。那可是痛苦异常的事情。她烟瘾上来难受得呼爹叫娘,邻居们听着就像鬼哭狼嚎,天一黑连门都不敢出了。烟瘾下不去,她就在炕上打滚,一会儿滚到了地下,大伯就把她掫上炕,她又用脑袋把墙碰得咚咚响。大伯一见吓坏了就蹿上去抱住她,护住她的头,怕她碰伤甚至碰死。但她也已经碰了满脑袋疙瘩,也把大伯的手背碰出了血印儿。每次她烟瘾一来,大伯就提心吊胆,过后两口子又抱头痛哭,她终于走过了戒大烟这一关。据说那时我们村就有两个抽大烟的。一个是我的大嫫,一个是村里的保长。
戒大烟后的轻松时代来了,大伯过日子的心劲高涨起来。谁知道才三四年,好景很短,大嫫又开始生病。本村外村的医生都不会看,按现在说可能就是出现了戒大烟的后遗症。她又死了。临咽气前对大伯说,对不起呀,把你折腾穷了,也没给你留下一男半女,进你家的坟茔有愧的哟……你再娶个良家女吧。大伯抱着她泣不成声,一直到她断了气。大伯非常眷恋这个后到的女人,因为她在城里跟着富人见过世面,言谈举止都比村妇们高雅。大伯把大嫫平放在土坑上,盖上她的脸,说这是俺夫妻俩缘分已满,该着的,就赶快让人去买送老衣和棺材。第二天,乡亲们套上一辆大车,把大嫫的棺材抬上去,让狗头哥打着缨缨白幡,由东门一群小辈们护送着埋入了坟茔。因为当时有我爷爷健在,那大嫫属于小口,不能放三天五天出大殡,只能头天死了第二天就埋。
从此大伯沉默了很久,好在身边有儿子就有指望,后来他没事就看闲书。夏日的夜晚,他总是拿个小板床去东小街口纳凉,给人们讲《济公传》《绿牡丹》,很受乡亲们欢迎。后来,不知为什么他不讲了,说嗓子不好。人们就故意讲错,把济公三战华云龙说成华云龙三打济公。大伯一听就火了,大家就说那么你讲吧。他就又有条有理地讲起来。一个堂哥偷偷给我说,你大伯就吃激将法,你不激他他不讲。这是大伯爱卖关子,又不容许篡改他的故事吧。我见过大伯的这两本书,其中一本《绿牡丹》我还读过,说的是艺人骆洪勋带着女儿绿牡丹走江湖的故事。后来还从大伯那里发现了一部《儿女英雄传》,是唐朝一个女将上战场又谈恋爱又打敌人的故事。看完我就还给了他。他还说,这是些解闷的闲书,你好好念你的书,念我给你的《书经》,那才是正经学问。
大伯的心灵手巧是全村全乡出了名的。他用柳条编的笊篱、草筐、粪筐拿到集市上都会被一抢而光。不但做得结实,而且样子十分好看,还曾经有外村人专门到我们西南马家滩杏林里找他,要拜他为师。他当时在那里看杏树,搭着一个窝棚,没事就在附近转着削柳条,有时去了皮,白白的条子编出东西来更好看。还有人跑去订货,说十天要十个筐,大伯不答应,说附近的柳条都让我削光了,又不能远走,你抱柳条来我编吧。而我家人多,再加上二大伯的孩子们也用筐割草,都找大伯编筐。记得父亲曾经让我去杏林里找大伯快点编个筐。我去了一说,大伯嗨了一声就让我在这儿守看着,他就拿把镰刀走了。大约过了一个时辰,我肚子饿了想吃个杏又不见发黄的,见大伯从西边抱着一捆柳条和一根柳杆回来了。他说这杆子要窝成筐系儿,还要点火沤软了才能让它打弯儿。我第二天下午再去,就见一个长方的新草筐放在窝棚口。大伯马上让我背走,特别嘱咐省着用,不要把筐当坐物。我答应着跑了。弟弟的草筐也坏了去找他,他也嗨一声,但都把筐编出来了。
大伯的字好,是那年我家修影壁墙时,大伯主动来帮忙。他首先把几块砖又磨又削,将影壁中间的小神龛做得跟小庙似的,还有“葭月”二字放在左右,那时我第一次欣赏他的手迹。四邻八舍谁来了也说这影壁好,这宅神小庙好,这字更好,不识字的也随声附和地说好。父亲觉得很光彩,大伯却说要不是老了手发抖,写得比这棒多了。看得出来,他在暗暗得意着。
农村也的确是藏龙卧虎的。大伯这一辈子,像一只猛虎未有施展出啸震山林的本领。他曾被地下党拉上当过村武委会副主任,但干得时间不长,因为他不是党员,人家也没要求他入党。在任时没有报酬,只是半夜里给他把半袋小米放到了门口。他猜着是地下党头儿张大明,人家却不承认。他错过了这个机会,他缺一种胆识。但后来他唯一的儿子狗头哥入党时他很同意。如果大伯能够正常上学读书入了党,他不会是村中一般人,另一种命运会等待着他的。
文:书画园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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